穿越时空的“津味”旅程
手机屏幕暗下去的最后刹那,我还盯着那条诡异的差评——“煎饼馃子少了一份时光的味道”,什么鬼?我这家开了三十年的老店,从来没人挑剔到这个份上,窗外,海河的水在暮色里泛着旧报纸般的黄,对岸的津塔却亮起冷蓝色的光。
我赌气早早收了摊,推着嘎吱作响的三轮车往老宅去,就是这时,我看见了那家店。
古文化街拐角,那家明明空置了半年的铺面,竟亮着暖黄色的灯,木招牌上,“时空煎饼”四个字像是被岁月熏过,更怪的是,空气里飘来的豆香、蛋香、面香,熟悉得让我鼻子发酸——那分明是我家传了四代的配方,太爷爷那辈就在天津卫街头挑担叫卖的味道。
我推开门,铜铃铛响了,声音沉沉的,柜台后的男人没抬头,灰布长衫洗得发白。“一份煎饼,”他说,“堂食。”
面糊淋在鏊子上的滋啦声,像是开启某个秘境的咒语,我看着他手腕一抖,薄脆在面皮将凝未凝时落下,葱花撒得匀称,雾气升腾起来,奇异的事发生了——雾气那头的墙面开始剥落、变色,1919年的报纸糊了满墙,电灯变成了煤油灯。
“这……”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。
他递过煎饼,金黄酥脆,正是我记忆中太爷爷手下的模样。“尝尝,”他终于抬头,眼角皱纹像海河的波纹,“赵家的后人,该认得这个味道。”
我咬下去,不是味觉,是记忆在爆炸——五岁那年,爷爷在胡同口给我买的第一个煎饼;十五岁,父亲手把手教我摊第一个失败的饼;三十岁,我接过这块摇摇欲坠的招牌……所有的画面,都锁在这口酥脆咸香里。
“你是谁?”
“过客。”他擦着鏊子,“也是守门人,每个时代都有这样的店,用味道锚定时间,你家那份老面引子,就是从光绪年间的‘时空煎饼’传下去的。”
他领我穿过雾气,后面不是厨房,是一条长长的、飘着食物香气的走廊,左边的门里,是八十年代的市声,小贩吆喝着“果仁张——”;右边的窗后,有三十年代的电车叮当声,混着起士林的奶油香,正前方那扇雕花木门,虚掩着,透出民国八年的光。
“想去看看?”他问。
我推开了门。
海河的风立刻吹乱了头发,不是现在整治过的景观河,是那条船来船往、混着泥土味和煤烟味的活水,两岸矮房连绵,远处劝业场刚搭起脚手架,穿长衫的先生、着旗袍的太太、赤膊的车夫……1919年的天津卫,像一张泛黄的老照片活了过来。
我循着记忆里的地址去找——没有我熟悉的老宅,那里还是一片杂乱的棚户,一个蹲在路边的孩子吸引了我,他太瘦了,眼睛却亮,死死盯着旁边煎饼摊流口水,摊主是个和我年龄相仿的汉子,正麻利地做着煎饼。
“想吃?”汉子注意到孩子。
孩子猛点头,又摸摸空口袋,低下头。
汉子没说话,利落地摊好一套,多加了个鸡蛋,塞到孩子手里。“吃吧,半大小子,饿着难受。”
孩子愣住,然后狼吞虎咽,眼泪吧嗒掉在煎饼上。
我忽然认出那汉子眉眼间的熟悉——那是家传老照片里,太爷爷年轻时的样子,我也认出那孩子的棉袄补丁——奶奶说过,她小时候家里穷,哥哥总把吃的省给她,自己饿得去码头捡煤核。
“那就是你太爷爷,”守门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,“赵金礅,他永远不知道,这随手一份煎饼,救了个差点饿晕去偷东西的孩子,那孩子后来成了木匠,在你太爷爷的摊子被风雨掀翻时,免费给他做了个结实的新棚子。”
我看着太爷爷收拾摊子,挑起担子,哼着不成调的梆子戏走进夕阳,他的背影和我父亲、我爷爷、还有每天收摊时的我,重叠在一起。
“味道不光是调料的比例,”守门人轻声说,“是心,你太爷爷的仁,你爷爷的韧,你父亲的诚,你的执……都在里面,少了的‘时光味道’,是这个。”
回到2025年的店里时,天还没亮,守门人在熬面引子,那股微酸的、鲜活的生命气息,让我眼眶发热。
“老面引子,”他舀了一勺递给我,“你的该续了,老店不倒,靠的不是拒绝改变,是知道什么绝不能变。”
我捧着那罐跨越百年的酵母回到现实,清晨第一缕光照着“赵记煎饼”的旧招牌,我重新开火,用新续的老面调糊,面糊流淌的轨迹,突然有了记忆的厚度。
第一个客人是常来的大爷,他咬了一口,眯起眼:“诶,小子,今天这味儿正!像我小时候在老南市吃的那口。”
我笑了,铜铃轻响,雾气似乎还在墙角徘徊,我知道,有些门一旦打开就关不上了,每一个走进来的食客,尝的都不再只是一套煎饼,而是一段被小心保存的、属于天津卫的百年时光。
而我,既是这段旅程的归人,也是下一个守门人,窗外的津塔与老宅,海河上的新桥与旧船,都在一套最普通的煎饼馃子里,达成了奇妙的和解。
